钟时悟
更新: 6/24/2025 字数: 0 字 时长: 0 分钟
母亲的信寄到时,提及父亲那位旧友的酒馆,因无人打理,已转租给了旁人。信末,母亲问我是否还记得儿时在酒馆里帮忙的事情。我思索许久,但只觉得好多回忆都随时间流逝掉了,只是有那么一个人的形象格外清晰。
那是十二三岁的事了。那时我家还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只是命运多舛,父亲忽地染了场重病,母亲只得四处花钱为父亲寻求良方,起初还能靠着多年的家底支持,勉力维持住往日的光彩。但日子久了,药钱就像一具饿鬼似的,将家里的血肉一点点的吞噬。母亲也日渐憔悴,眉宇中多了几分往日不曾见过的愁绪。
我瞧着母亲日渐佝偻的背影和那双被操劳磨得粗糙的眼睛,心像是被什么揪着。于是,我主动提出去酒馆帮忙。但与其说是帮忙,其实还是托了父亲旧日的情面,掌柜的看在与父亲往日交情上收下了我。只让我做端茶送水、抹桌扫地之类的轻省活儿。
白日里,酒馆是另一番天地。正午时分,日头正烈,像个灼热的火球悬在天上,镇子上弥漫着一股燥热和尘土的气息。也正是这会,酒馆的木门会被猛地推开,一群四处寻活儿的劳工汉子带着一身的热气和汗味儿,裹挟着户外的喧嚣声,成群结队地涌进来。他们通常穿着粗布短褂,裤管挽到小腿,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肌肉结实,沾满灰尘和泥土,操着粗犷的嗓门,急匆匆地要上两碗酒,咕咚咕咚仰脖灌下,酒液顺着喉咙淌下,带着一股解渴的痛快。接着,“哐”地一声,沉重的粗瓷碗被重重墩在油腻的桌上,发出刺耳的响声,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跟着晃动。然后,他们扯下脖子上那被汗水洅湿、颜色发暗的毛巾,胡乱地擦一把脸,抹去半日的疲惫和尘埃,丢下两文钱,又像来时那般急忙忙地消失在门外,赶着去下一处工地上挥洒汗水。他们的嘈杂声、大笑声、划拳声,以及混合着汗水、酒气和泥土的特殊气味,常搅得我心烦意乱,只想远远避开。
有时,也会有穿着齐整的长袍马褂、或是笔挺西装的男人进来,一看便是斯文人的做派。这类客人与劳工们截然不同,他们步履从容,说话轻声细语,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味或是西洋香水的味道,一坐就是大半天,点上两碟精致的小菜,便慢条斯理地喝茶、说话,仿佛时间都在这里都放慢了脚步。我曾好奇地问掌柜他们是什么人,掌柜也说不清,只含糊道是“上面来的人”或是“干大事的人”,眼神里带着敬畏又掺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警惕。我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敢再多问。伺候这些“斯文人”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步子要轻,声音要缓,眼色要活,生怕稍有闪失,连掌柜的都要跟着赔不是,陪尽小心。
但对于当时年幼的我来说,这两种人我是都不大喜欢的,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抗拒。劳工们虽然直爽,但那份未经修饰的粗粝和喧闹总让我感到不适,像是暴露了生活最真实也最令人难堪的一面;而那些穿着斯文的男人们,虽然安静,却又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让我心生畏惧,伺候他们时更是步步小心,生怕触犯了他们的“规矩”。对这两种占据了酒馆绝大多数的客人,我都没什么好感。唯独那个怪人——钟时悟,那个既不属于挥汗如雨的劳工,也不属于端坐谈事的“斯文人”的人,那个似乎游离于这个小镇日常之外的存在,让我打心眼里喜欢。
“来人,给我倒杯茶。”我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带着一丝懒洋洋的、听起来总是带着股没睡醒似的调子的声音,一定是他。钟时悟,他就是酒馆里那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样式新奇的西式洋装,虽然上面有几个破洞但仍能看出曾经的挺括。他从不喝酒,只要一盏最普通的粗茶,然后会寻个最角落、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安静地等着我去给他端茶,脸上总是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介于清醒与迷蒙之间。掌柜的其实不怎么待见他,偶尔有人提起他,总会撇撇嘴,因为他来酒馆十有八九是赊账,旧账没清,新账又起,账本上他的名字旁边总是拖着一串不断增长的数字,像是他无法填平的某种裂缝。
听到他的声音,我便会放下手中的活,熟练地拎起茶壶,拿只干净的小茶杯,给他斟上茶。茶水是镇上最普通的,但每次给他倒茶时,我却觉得这茶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脸上浮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甚至是有些出神的表情,接着便又是那句我听过无数遍、却每次听都依然感到好奇的话:“小子,你去过这个镇子外面的地方吗?”
我摇了摇头,眼前的这个小镇,以及它周遭的几座村落,就是我全部的世界,是我认知和想象力的边界。虽然偶尔会听父亲和私塾老师提起过,但往往都是夹杂在他们的说教中,我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外面啊,可比这里有趣多了,”他放下茶杯,眼中闪烁着一种我从未在镇上其他人眼中见过的光芒,像是藏着无数未被点亮的星辰,“那里的人都穿着像我这样的衣服,男人打着领带,女人穿着长裙,他们住在很高很高的楼房里,乘坐冒着蒸汽的火车,做着一份体面的工作。”每当他说到“体面的工作”时,语调总会特意放慢,带着一种向往和郑重。他笑着看向我,那笑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你知道什么是体面的工作吗?”
我再次摇头,这个词听起来很高深,“体面”这个词,学堂里的先生还未曾教过我,它不像“吃饭”“睡觉”那样具体,似乎包含着某种特别的意义。
“体面的工作嘛,”他转动手中的茶杯,缓缓地,仿佛那小小一杯茶的底部,藏着整个世界的奥秘和规则,“要我说,就是不用日晒雨淋,不用弯腰弓背,不必流血流汗,每天只需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指点江山,翻翻文件,动动嘴皮子,就能拿到比常人多出好几倍的工钱。”他说这些话时,语气里带着一种混杂着骄傲的情绪。他的目光穿透茶杯,似乎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声音渐渐低沉,“我那时啊,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语气中的骄傲也逐渐消失不见,有的只是一股淡淡的落寞。慢慢的,他的声音小到我不再能听到。我知道,他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起初我觉得他这种突然愣神的样子很有意思,像是变戏法,但看的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甚至会觉得有些无聊。于是,我便又回到门口,继续看着门外日复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镇子上传来的熟悉的叫卖声和脚步声。
再过一阵,也就是钟时悟还在对着茶杯发呆的时候,酒馆的门便会又一次被猛地推开,劳工们带着蒸腾的热气和汗水味再次回到酒馆。是歇晌的时间到了,酒馆瞬间被嘈杂声淹没。我忙着招呼他们,穿梭在人群和桌椅之间。等忙完一阵,我习惯性地抬头看向钟时悟的角落,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茶杯里的水还剩一些,但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
钟时悟来得其实并不算频繁,有时隔三五日见他一次,有时甚至一个月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他的出现像是酒馆日常中偶然闪现的光斑,虽然短暂,却总能在我心中留下些什么。我原本也没太在意他来不来,直到快过年时,掌柜盘点账本,念叨起钟时悟那长长一串旧账,脸上写满了不满和无奈,我才惊觉,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过了。
我向掌柜打听他的情况,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掌柜头也不抬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嘴里嘟囔着:“他呀,听说是他母亲病了,估摸着在家照看吧。”说完又埋头算账,似乎觉得他的去向无关紧要。
我急了,又追问了几声,关于他的去向,关于他描绘的那个外面世界,我心里有太多疑问和期待。掌柜这才放下算盘,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洞明和对钟时悟的鄙夷:“那小子啊,就是个空架子。年轻时他爹娘省吃俭用,砸锅卖铁,供他出去读了几年洋书,指望他能光宗耀祖。结果倒好,书没读出个名堂来,啥真本事都没学到,反倒带了一身懒毛病回来,眼高手低的。他爹娘本想给他找份正经的活干,他偏不,整天窝在家里,还说什么要等机会,说他父母不懂什么气节。呸,我看他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傻子!”
“不!不是的!”我急切地替他辩解,掌柜的话像针一样刺痛了我心底对钟时悟的信任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钟时悟描绘的那个外面世界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或许我心底也渴望离开这个小镇,去看看他说的那些高楼、火车。“钟时悟跟我说过,他在等机会回到外面,等回去了就能挣大钱,还不用干累活!他不是好吃懒做,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
掌柜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撇撇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切,你小孩子懂什么!还回外面?他爹前几年就没了,孤儿寡母的,我看谁还能供他出去?谁还能给他机会?我看呐,他就是痴人说梦!”说罢,掌故的便不再理我,又埋头噼里啪啦地拨弄起算盘。我站在那里,无话可说,掌柜的话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上,让我感到沮丧,但我心里却依旧固执地坚信着钟时悟的话,相信那个外面世界是真实存在的,相信他只是没等到属于自己的机会罢了。
时间又过了许久,酒馆门口树上的花开了又落了几次,客人们从穿着厚实的大衣、围巾换上了轻薄的衬衫、短褂,又从衬衫短褂换回大衣,季节轮转,寒来暑往,小镇的模样没有太大变化,但钟时悟却始终没有出现,他的身影仿佛真的只存在于我的记忆和掌柜的账本上。
直到一天晚上,在一个暮色四合、客人渐少的时刻,我又一次在酒馆里见到了他。
那晚,最后一批客人陆续离去,酒馆渐渐冷清下来,只剩下油灯昏黄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酒水和菜肴的混合气味。我独自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擦拭着油腻的桌面。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却又带着一股无法抹去的熟悉感:“小二,给我来杯茶。”
我猛地回过头,站在那里的人影,正是钟时悟。可眼前这人,和我记忆中的那个穿着西式学生装、身形清瘦、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相去甚远。那身挺括的西式学生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镇上劳工们常穿的那种廉价粗布衣裳,样式宽大而不合身,上面沾满了灰尘和污渍,显得十分落魄和疲惫。他的脸也黑了许多,颧骨突出,下巴带着些许胡茬,像是许久没有刮过。
“钟……钟时悟?是你吗?”看着他如今的模样,那强烈的对比让我感到一阵错愕,竟有些不敢相认,害怕认错了人,也害怕这人是他。
“呵,你还记得我呀。”他见我认出了他,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只是这笑,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和勉强。
我压下心头的疑问和震惊,像往常一样,取了茶壶茶杯,给他倒上茶,然后在他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我希望他能再给我讲讲外面的世界,讲讲那些有趣的人和事,就像他曾经来酒馆的每一次一样。可这次,他只是默默地端着茶杯,低头喝着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一言不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我们俩的呼吸声和屋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钟时悟,你怎么不说话啊?”我等得有些急了,打破了沉默,渴望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听到那些曾经让我充满向往的故事。
“说话?说什么话?”他听到我急切的声音,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仿佛不明白我在期待什么,不明白我为何如此焦急。“啊,对了,说说你吧,小子。我老早就觉得你和寻常孩子不大一样,身上带着股不一样的气。敢问令尊是哪位啊?”他突然改变了话题,问起了我的家世。
“我父亲是白守山。”尽管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但我还是如实答道。
“白守山……?!”他身子明显一顿,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原来是白老爷家的少爷……早就听闻白老爷近些年身体抱恙,却没曾想过竟落魄到这个地步……小少爷,您父亲身体好些了吗?”这突如其来的称呼转变让我一时有些不适应,但一提起父亲的病和能回去上学的事,我心头的欣喜便顾不上这些微妙的变化了:“嗯……比之前好多了,母亲说再过些日子就能痊愈,到时候我就可以回学堂念书了。”我告诉他我的好消息,希望能分享这份喜悦。
“我就说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身上带着书卷气,果然是念过书的。上过学好啊。”他听我说了,脸上露出一个释然又有一丝苦涩的笑容。他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放下杯子,缓缓站起身,像是要结束这次短暂的停留。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厚实而带着粗糙的茧子,与我记忆中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截然不同。“小少爷,你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能做上体面的工作。”说完,他便转身朝门外走去,没有再回头,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那句莫名其妙、又似乎意味深长的话。
后来,父亲的病果真如母亲所说,渐渐痊愈,家里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景。我离开了酒馆重新回到了学堂,拾起了书本。再后来,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长到镇子外的老树不知发芽又落了几回叶,我褪去了稚气,渐渐长大成人。我参加了国考,在父亲的资助下去了京城求学。京城的生活与小镇截然不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各种新思潮在这里碰撞交织。毕业后,靠着父亲和他在京城的几位朋友以及大学校长的赏识与推荐,我在教育部谋了个职位。工资虽不算高,但工作清闲不累,每天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翻阅文件,批写公文。闲暇时还能写些文章稿子投到报刊杂志,或是去学堂兼职教书。靠着稿费和学费,我在京城日子过得还算舒坦,也结交了不少朋友,只是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像是生活太过平静,缺少了些波澜和色彩。
一日,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信。信中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对我的思念,说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可每次和老朋友饮酒高兴了,总会提起他那个在京城写文章的儿子,语气也总是充满骄傲。读着读着,我的眼角竟有些湿润,心头涌上一股愧疚。进京这些年,忙着自己的生活,忙着与这个大都市磨合,竟鲜少顾及远在家乡、日渐老去的父母。心底那份对故土的牵挂与对亲情的亏欠再也压抑不住。于是我匆匆向部长请了假,也推迟了学生们的课程,抽出身来,决定回家探望探望,去看看父母,也去看看那个已经有些模糊了的小镇。
小镇离京城并不近,火车要坐上大半天,再换乘汽车。可归乡的心切,让我仿佛没有感到旅途的劳顿,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当我终于踏上小镇那条熟悉的、带着尘土气息的石板路时,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细细看来,镇子似乎与我离开时并无二致,老酒馆还在原处,只是换了招牌,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又或者,改变只发生在离开的人身上。
白家私宅离镇上还有几里地,我便打算在路边叫辆黄包车回去。
我走到镇子口的马路边耐心等着,看着来往的行人,听着各种嘈杂的声音,我仿佛又回到童年玩闹的日子。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老爷,您坐车吗?“
“啊,坐,去白府。”我坐上车,对车夫说道,语气带着些许归乡人的放松。
“好嘞,老爷。五分。”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声音又无比熟悉,这是那个在酒馆里一直给我讲述外面故事的人的声音。
“你是...钟时悟?”我试探地问道。
拉车的男人身子明显一僵,然后缓缓地转过身看向我。他的脸上带着疑惑,眼神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先生,您认识我吗?”
此刻我才看清他的模样。眼前的这个男人,皮肤黝黑,像是常年在户外劳作被烈日灼烤,肌肉紧实有力,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坚韧。他穿着一件汗湿的短褂,裤子挽得高高的。他跟我记忆里那个穿着西式学生装、身形清瘦、气质特别的钟时悟判若两人。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磨砺,像刻刀一样在这张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几乎看不出原貌。可那双眼眸让我还是认出了他。是钟时悟,真的是他。
“我是当年酒馆里那个小工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激动地说道,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仿佛要将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惊讶和感慨一股脑儿说出来。
“啊……啊,少爷……?!”他先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似乎在搜寻遥远的记忆。随即,他的眼神聚焦,像是终于辨认出了我的身份,辨认出了那个曾经在他身边端茶倒水的男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带着些许尴尬,些许苦涩,又像是突然被戳破了某种伪装。
“钟时悟,我现在住在京城了,我去了外面,外面像你说的……”不知为何,我急切地想告诉他我的遭遇,除此之外,我还想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然而,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转过身,重新握紧了黄包车的车把,弓下腰,摆出起步的姿势。他像是一道被启动的机械,瞬间进入了工作的状态。
“钟……钟时悟?你还好吗?”我向他问道,声音被风吹散了一些,我渴望听到他的回答,渴望听到他说。可是他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只是一味的拉车。
“钟时悟,你有听到我说话吗?”我又不甘心地问了一遍,声音大了一些,试图穿透耳边风声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我迫切地想和他交流,想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只是他仍旧沉默,甚至还将拉车的脚步加快了些,仿佛要将我话语中的追问远远甩在身后。
“钟时悟,你怎么不说话?”我渐渐有些不耐烦了,甚至声音中也带有了一分急躁的味道。
“少爷,这里的路不好走,坑洼多,”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前面传来,带着喘息和劳作的沉重,每一个字都仿佛要用尽力气,“我在拉车,不能分心。要是摔了我自己还好,可要是摔到您,那就是我的罪过了。”他仿佛只想专注于眼前的路,专注于脚下的每一步,专注于他作为车夫的本分。
“啊,对……对不起。”听他这么说,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时语塞。这一刻,我的那些关于梦想、关于外面世界的话语,在他此刻沉重的喘息和专注于坑洼的背影面前,显得如此轻飘和不合时宜。这时我才意思到,或许我们两个之间已经有了一些无法破除的隔膜了。
路上的声音很嘈杂,有行人的谈话声,有孩子追逐的笑声,有小贩的叫卖声,有偶尔驶过的马车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生活的协奏曲。若是平日,我定会细心聆听,搜寻写作的素材,感受这市井烟火气。但今天,这些声音都异常刺耳。我的心烦意乱,被身体的颠簸放大,被钟时悟沉默的背影加深。
正当我心烦意乱时,黄包车停了下来。车身轻轻晃动了一下。我掀开车帘望去,前方几步之遥,那扇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大门,正是我家——白府的大门。短短的几里路,仿佛承载了我这些年的人生轨迹,从酒馆的小工,到被黄包车拉回家的“少爷”。
钟时悟将我扶下车,动作依然带着那种职业的恭敬和麻利。随即便想拉着车调头离开,仿佛完成了任务,便要立刻投入到下一个等待他的乘客和下一段路程中。我连忙喊住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不想就这样让他离开,不想就这样结束我们之间这段仓促的重逢。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问我:“怎么了,少爷,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车上了吗?”说着,便要弯腰钻进座位里去帮我寻找。
“不是,你忘了收钱了。”我对他说,声音有些干涩。
“啊,瞧我这记性,”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个尴尬而疲惫的笑容,“五分,少爷。”他伸出手,手掌向上,那手掌上厚厚的茧子和裂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我摸了摸口袋,掏出皮夹,从里面拿出了一张一元钱递给他。 “少爷,用不了这么多的,五分就行了。”他连忙摆手,想要拒绝。
“我身上没有更小的零钱了,剩下的就当是小费吧。”我坚持着将钱递给他。
“这……好吧,谢谢您,少爷。”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再推辞,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接过钱,小心翼翼地叠好,像是对待珍贵的宝物,揣进了怀里靠近胸口的地方。然后重新抬起车把,将车头调转过来,准备再次迈开脚步,融入镇子喧嚣的生活中。
“钟时悟,等一下。”我再次喊住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这次,不是为了车钱。
“怎么了,少爷,您还有事吗?”他放下车,像刚才一样转过身来,眼中带着询问,但那眼神深处,似乎隐藏着一种逃避。
“那个……你……”我吞吞吐吐,想说的话很多,但却都卡在喉咙里。
他见我迟迟不语,脸上那种尴尬和逃避的神色更浓了些。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少爷,您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说罢便再次拉起车,转过身去。
“那个,对了,你还记得你跟我小时候讲的外面的故事吗?”就在他马上就要拉着车跑走时,我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地问出了那个一路上盘旋在我脑海里,也是最困扰我的问题。
我嗓音刚落,便见他身子猛地一颤,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
“少爷,其实,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拉着那辆空空的黄包车,飞快地跑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镇子街道的人群和尘埃里。只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耳边回响着他的这句话。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钟时悟。